散文:我們都需要一個擁抱-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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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提款機顯示的金額,他牙一咬心一橫把所有的餘額都領了出來,小心翼翼地確認過手上一疊鈔票的數量後,他想將現金都塞進錢包,但卻發現折疊式的錢包在被幾萬元的鈔票塞滿後根本無法閉合。哲緣緊張地用手抹了抹滿是汗水的額頭,在這炎熱的夏日,他特地挑選下午兩點這個最熱所以人最少的時候來領錢,為得就不是讓人發現他身懷鉅款,只是這變得又厚又硬的飽滿錢包無法放進西裝褲的口袋,身上也沒帶公事包,總不可能叫他就這樣手捧一疊鈔票走回公司吧?

李哲緣看了一眼手腕上款式落伍卻保養得宜的手錶,意識到再不回去就會被主管發現他不見,於是他只好把所有現金取出來,稍微對折後塞進西裝褲口袋的深處,而一瞬間乾癟的錢包則放回了後面的口袋裡。李哲緣用手壓著側邊的口袋開始小跑步,缺少運動的身體在短短五分鐘內的路程使他上氣不接下氣,終於在開會的主管回到單位前,李哲緣平安卻滿身大汗的回到了辦公桌前。

他剛坐定,一包面紙就遞到了他面前,隨著椅子滑過來的是他的女同事:「又跑去銀行領錢?你幹嘛不在樓下便利商店領就好?」

李哲緣笑著接過面紙,說:「便利商店要扣跨行手續費啊!直接去銀行領才不會被扣」

「才十幾塊而已,有必要為了這錢大熱天的跑去那麼遠的銀行嗎?而且每次都還要怕被主管發現」聽到他這回答,女同事忍不住翻了白眼。

他邊笑邊擦著臉上的汗,李哲緣知道旁人是無法理解的,他也懶得過多解釋:「跑過去也才五分鐘,還好啦不太遠!就當作每個月的刺激運動囉!」

待同事離開,李哲緣從口袋拿出了一疊現金一張一張的數了起來,在確認是30張藍色鈔票後,他拿出預先準備好的信封袋,按照上面的寫得文字和數字將錢放進去,當最後一個信封袋被裝好封袋,原本厚厚一疊的鈔票也只剩薄博的四張。

李哲緣將所有的東西收好,四張鈔票也放進了錢包裡,此時公司群組傳來訊息,是愛熱鬧的同事問大家:今天領薪水,下班要不要一起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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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螢幕短短的文字開始思考,而其他同事都已經快速地回復出席,十幾個人的群組,除了有家庭的其他人都贊同,唯獨李哲緣還沒有回應。沒人知道在他平靜的外表下,正有多條麻繩在拉扯著他的內心,一條又一條用鈔票捆成的麻繩套住他單薄的身體,肆意緊縛和纏動。

「要去嗎......好久沒跟大家聚餐了......」李哲緣小聲的碎念著,他想起入職兩年來,參加的同事聚會寥寥可數,除了用公費支出的活動外,個人自費的他幾乎都沒有參加過,記得剛開始還被前輩冠上了難相處的罪名,直到又有一批新人報到後,他才依靠著隨和且不錯的工作能力被肯定。李哲緣也不是不願意和同事聚會,相反的他很希望能跟大夥打成一片,每當午飯時間大家在討論聚會時的趣事,李哲緣都只能在一旁陪笑和羨慕,從來都插不上一句話,即使大家沒有刻意排擠李哲緣,但他總感覺自己和其他人之間有層隔閡。

『叮咚-』手機傳來了一聲提示音,打斷了李哲緣準備要發送參加文字的動作。

那是一封銀行APP傳來的繳費通知。

看完通知顯示的金額後,李哲緣將文字訊息改為了:不好意思,這次我先PASS。

想當然大家早已習慣,發起人隨意應付幾句客套後,就轉而和其他人討論晚上聚餐的地點,沒有人在意李哲緣為何從來不參加自費聚會,因為就算問了,李哲緣從來都是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樣不肯透露,久而久之也就罷了。

群組的熱烈討論直到下班前五分鐘才結束,這之間同事除了決定晚餐在熱炒店以外,還訂好了十點過後的夜唱包廂,甚至連隔天假日的早午餐地點都決定好了,而無法餐與討論的李哲緣卻比任何人都關注群組內的動態,他安慰著自己,雖然無法參加,但至少他可以知道大家去了哪裡。

和同事道別後,李哲緣搭上公車回到四十分鐘路程外的父親家,期間他都瞪大著雙眼警惕身上背著的公事包,即使累到快睡著他也緊緊抓著不放,直到回到了父親那戶租來的小公寓,他才稍微放鬆了心情坐下來和家人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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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端著一碗熱騰騰的米飯遞給哲緣,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背說道:「哲緣最近工作還好嗎?看你越來越瘦」

「最近旺季,客戶訂單比較多比較忙一點」哲緣笑著說道,同時將一大塊魚肉夾進了爸爸的碗裡。

「爸,你跟奶奶在家要注意廁所那塊突起來的磁磚,洗澡的時候很危險!」

「知道啦!不用你們擔心!」眼睛緊盯著電視裡棒球賽事的爸爸隨口回了句,而哲緣夾給他的那塊魚肉,則被他又夾進了旁邊大女兒的碗裡。

看著此景大女兒忍不住提高音量拒絕,但父親仍堅決地給了女兒那塊魚肉:「我又不愛吃魚,你愛吃你多吃一點」

「廚房的水管又不通了,要不要請房東來換啊?」二女兒嘴裡塞滿青菜,含糊不清的說道。

二姊的話讓哲緣忍不住翻了白眼,沒好氣的說:「他怎麼可能會換,天花板漏水漏成這樣他都不願意跟樓上的住戶講了,也不願意處理!」

「沒辦法啊,公寓很舊了,而且這裡房租那麼便宜,他哪可能願意換啊!」大姊也翻起了白眼,此時臉上神韻跟她的小弟哲緣簡直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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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後,二姊在廚房洗碗、大姊在爸爸房裡跟他聊天,而哲緣在奶奶身邊陪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直到大姊來到客廳示意哲緣和他一起去房裡等二姊,哲緣才慢悠悠地晃進房裡,而那只沉甸甸的公事包也被他一同帶了進去。

三姊弟擠在狹小的房裡,這間小時候是給兩個姐姐睡的,哲緣則跟奶奶一起睡在隔壁那間更小的書房,如今要三十歲的大姊早已有論及婚嫁的男友,兩人目前單獨同居在男生父母買給他的房子裡、二姊則是仍住在家裡,每個星期穿梭在父親和母親兩邊試著做到最平衡、家裡唯一的男人哲緣自己在外頭租了間小套房,說是離公司近,但他們都知道哲緣是為了逃脫父母在他身上無形之間施加的壓力。

李哲緣從公事包裡拿出所有的信封袋,一個一個地交給大姊,二姊也從包包裡掏出一疊鈔票,一張一張的數了起來。

「爸爸跟奶奶的家用、媽媽的家用、兩邊的房租、媽媽的卡費、他們三個人的保費......李哲緣,你這樣錢夠用嗎?」大姊邊數著,一雙和哲緣神韻相似的眼睛流露出擔憂。

李哲緣苦笑,四千塊活一個月確實有點吃緊,但房租和自己的保費他都算好了,省著點花應該還過得去。於是他微微的對著大姊點點頭。

「你有在存錢嗎?買不起房至少要買台車,不然以後沒人敢嫁給你!」大姊說。

哲緣嘆了口氣說:「多少有存一點,而且我沒打算結婚,家裡情況這樣,我拿甚麼給未來老婆小孩幸福啊」

「你們學貸還剩多少錢?」冷不防的,二姊蹦出了這句瞬間將所有人打落谷底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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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看我跟你都還各有二十幾萬吧,大姊你呢?」哲緣說。

只見大姊哀號一聲後趴在地上,用生無可戀的表情看著她心愛的弟弟妹妹:「我也差不多,但媽媽最近吵著要買新車、爸爸又說要在家裡裝冷氣,奶奶昨天還打給我說要買新冰箱......有時候真的覺得好累,要不是我男友平常會多負擔一些生活費,我都不知道我怎麼活到現在的」

「心好累啊,到底窮人為甚麼還要生那麼多小孩?」二姊也跟著大姊趴在了地上,而小房間裡已經沒有位置可以讓哲緣也一起趴下。

「誰知道啊!」大姊抬起頭,黑眼珠已經被翻到後腦勺。「而且他們那時候明明感情就很差,一天到晚吵架,還能再生出你們兩個,我也覺得很神奇」

哲緣無奈的起身坐到二姊的椅子上,他的身高比兩個姊姊高上許多,一直坐在地上讓他的腿有點麻,雖然他心裡不想抱怨,但嘴巴還是很誠實地動了起來:「養兒防老啊,你看他們生三個,就是想說以後有三分薪水可以養他們,所以一個不務正業、一個一天到晚把錢拿去喝酒,我們三個人加起來才不到十萬塊的薪水,請問怎麼養六個人?」

話音剛落,李哲緣就後悔了。他一向不喜歡抱怨,就算壓力再大生活再艱難,他都會選擇負重前行,他無法選擇父母,但他可以選擇不要成為這樣的父母,於是甚麼戀愛、幸福、結婚和小孩,老早就從他的未來規劃中剃除了。但他希望兩個姊姊能夠幸福,畢竟從小發生甚麼事,都是她倆走在前面保護他,所以即使他每天都感到疲憊不堪、即使從小就被長輩賦予“唯一男丁”的莫名期盼,每晚都會因為壓力過大而從夢中驚醒,他仍然希望姊姊們能夠找到幸福的歸屬。

抱怨大會結束後,姊姊拿給父親這個月的家用,二姊也將母親的部分帶回去。李哲緣正準備去搭車時,大姊說待會未來姊夫會來載,要順路把李哲緣一起帶回去,於是兩人坐在社區的花園長椅上等待著姊夫,大姊看似漫不經心地問著李哲緣的工作,但他知道姊姊是不想讓他感到壓力才表現的從容。

「這兩千塊給你」到租屋處下車前,大姊突然拿了兩張鈔票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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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哲緣看著那兩張藍色鈔票,內心突然感到一陣酸楚,但他還是強裝鎮定地推開大姊的手說:「不用啦!你們自己留著用啦!」

大姊見他這樣子也不廢話,直接把錢塞進了他襯衫口袋:「你拿去啦,我不差這兩千塊,我差的是兩千萬!」

「白癡喔!不用啦!」

「你自己住外面開銷比較大,不要吵拿著快滾下車!老娘要回去恩愛了!快!」大姊邊說邊催促著李哲緣下車,臨走時還不忘從車窗伸出一根纖長的中指。

他手裡握著那兩張來自姊姊的千元大鈔,心裡的難受大過於感動。他知道大姊也過得辛苦,明明愛漂亮卻不敢買衣服、喜歡吃美食卻時常在吃泡麵,而二姊本該拈花惹草的年紀,卻每天早出晚歸的工作,他們三人生在不富裕的家庭,也從來不貪心不奢求,要得只是一家人能安安穩穩的生活,偶爾吃上一頓好的、偶爾買一件貴一點的衣服就已經是生活中最大的小確幸。

李哲緣覺得喉嚨深處有甚麼東西哽住了,他拖著步伐回到幾坪大小的套房,踏入房裡的那一刻他突然洩氣了,全身的能量從眼眶的縫隙徹底洩漏,李哲緣學著姊姊們剛才的樣子趴在房間地板,但同時又覺得過於空曠和寂寥,於是他將近百八的身體蜷縮起來,他緊緊抱著自己,懷裡還揣著姊姊給的兩千塊錢,而這兩千塊,是他還能免強活著的原因。

李哲緣好累了,真的好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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