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故事】不停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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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箱的輪子壓過凹凸不平的鄉間小徑,發出的聲響在寧靜的村內顯得格外響亮,卻一點都沒驚擾到坐在三合院裡搖椅上的外婆。

「外婆,我回來了。」我經過她面前時,向她問好。

「乖孫女,妳回來啦,他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要回來。」

我刻意忽略外婆說的最後一句話,回應道:「嘿呀,剛好連假三天,回來看看妳和媽。」

我拉著行李箱走進屋內,媽媽正彎著腰,費力地將一袋剛採收的地瓜搬進廚房。她的額上滲著細密的汗珠,看見我,她直起身子,用手背擦了擦汗,臉上是那種混雜著疲憊與欣慰的笑容。

「回來了?怎麼不先打個電話,我好去車站接妳。」

「沒多遠,我走回來就好。」我放下行李箱,過去想幫她提那袋地瓜,卻被她揮手擋開。

「不用,這點東西我還行。」她說著,又彎下腰,將地瓜一顆顆撿出來,依照大小分類。「妳坐車累了,先去休息。晚點吃飯。」

她的背影很寬厚,卻也有些佝僂。我知道,媽媽也在等待,但她等待的不是某個特定的人,而是收成、是季節的更迭、是下一期稻作的插秧日。她的等待總是充滿忙碌、與汗水的氣味。她用勞動填滿等待的縫隙,讓自己沒有時間去想那些虛無飄渺的盼望。

或許,她也在等待我能真正地安定下來。

下午,我獨自一人在村裡散步。這裡的時光像是被凝固了,十年如一日。路邊的阿勃勒樹依然在等待夏天的來臨,好掛上一樹金黃的風鈴;田埂邊的含羞草,張著如羽翼的小葉,彷彿正靜靜等待著某個經過的頑童,用指尖輕輕觸碰它的葉片。

我走過村口那間小小的雜貨店,顧店的陳伯正在打瞌睡,他的老黃狗趴在門口,尾巴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地。陳伯在等下一個客人,老黃狗在等主人醒來。我沒有上前打擾,只是遠遠地看著,這靜謐愜意的景象,令我彎起嘴角。

在田邊,我遇到了鄰居阿土伯。他頂著斗笠,蹲在田埂上抽菸,眼睛望著通往村外的那條唯一的柏油路。

「阿伯,在忙啊?」我笑著問。

他回過頭,佈滿皺紋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沒啦,休息一下。妳回來啦,這次待幾天?」

「待到連假結束就回去了。」

「這樣啊,真好,不像我家那個臭小子,一整年連通電話都沒有。」他嘆了口氣,又轉頭望向那條路。「也不知道是在等什麼,才會甘願待在那個吃人的城市。」

阿大伯在等待他的兒子,等待一通電話,或是一個歸來的身影。他的等待,混雜著思念與埋怨。

傍晚,晚霞將天空染成一片溫柔的橙色。我搬了張小板凳,坐在外婆身旁。她依舊坐在那張咿呀作響的搖椅上,望著院子口的方向。

「外婆,妳在等外公嗎?」我終於鼓起勇氣,問出了這個家裡沒人敢再提的問題。

外婆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然後又恢復了緩慢的搖晃。她沒有看我,目光依舊望著遠方,像是穿透了院子的圍牆,看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他走的時候跟我說,叫我等他回來。」她的聲音很輕,像風中的羽毛。「他說,下一次鳳凰花開的時候,他就會回來。」

外公在我出生前就因病過世了。這是我從媽媽口中聽說的,家裡沒有任何一張他的照片,彷彿這個人從未存在過。

外婆從口袋裡顫巍巍地掏出一個被磨得光滑的木製陀螺,遞給我看。「這是他自己做的,說要給妳的。」

我接過陀螺,木頭的質地溫潤,還帶著淡淡的香氣。原來,外婆等待的並不是外公這個人,而是「鳳凰花開」這個承諾,一個永遠不會兌現,卻能讓她懷抱希望的承諾。

她的等待,是將回憶細細打磨,讓愛意在時光中延續。

那天晚上,我夢見了自己。

在擁擠的捷運月台上,我等待著那班能載我前往公司的列車;在辦公室裡,我等待著主管的肯定,等待著下一次的升遷機會;在小小的租屋處,我等待著週末的到來,等待著一通不知會不會響起的電話。

我的人生,原來也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等待。有些等待會有結果,有些則註定落空。

隔天,我要離開的時候,媽媽替我打包了那袋地瓜,沉甸甸的,這是她等待的果實。

走到院子口,外婆依然坐在搖椅上。

「外婆,我走了。」

「乖孫女,路上小心。我會在這裡等妳下次回來,還有等他回來。」

這一次,我沒有再刻意忽略。我走上前,輕輕抱住她乾瘦的肩膀。

「好,」我說,聲音有些哽咽。

我拉著行李箱,踏上回程的路。輪子壓過凹凸不平的小徑,發出的聲響依舊響亮,但我不再覺得它吵鬧。

那聲音,就像是生命中每一次的等待時,心底發出的回響。

人生就是一連串漫長的等待,直至終點。而我們都在這場無盡的等待中,學會如何去愛,如何去記憶,如何成為自己。

也許,這就是等待最終的意義。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