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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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復興航空GE5177班次22:30松山飛往馬公,因天候不佳延後起飛,造成各位旅客不便請見諒。」還沒回到澎湖,他大概能想像待會下飛機時會多麼落魄,不,應該也沒現在心情複雜交和的悽慘吧。

  這是最後一班班機,每個站著坐著的人都在等待登機。所幸今天不是假日,人不多,臨時買一張票還容易些,不然候補又不知候到何時。有小孩開始哭鬧。準備進入漫長的夜裡總耐不住心中另一個自己的教唆,台北也開始下起雨,逐漸朦朧的視線像糾結於房子牆上的藤蔓,雨滴攀雜在大面透明玻璃,一顆顆水珠擋住原本就已經黝黑的天色,接連爆開水花的回憶像行駛高速公路不停踩著油門超速,那般忘懷被抽離扭曲的臉孔烙在微小珠子上緣,自己的身影,被下顆打碎又重整再被打碎……

  沒有人知道他錯綜複雜的痛楚。情緒陷入椅子的深度,沙發並沒有特別舒服令人想打盹一會。那位小孩尚未平復。「我應該繼續在這裡等嗎?」喃喃嘀咕,一小時過去。兩件事情依然在他腦海裡打轉,現在多一件飛機無法起飛的苦惱,急也沒用,不急更覺自身無用。他站起身來徘徊走動,期待擴音喇叭再度響起。頓時認為生命安全好像也沒這兩件事重要了。終於,空服員再次廣播,十分後開始登機。

  他打給人在澎湖的大姐,告訴她大約抵達的時間。他有預感自己的父親快等不到他回去了。大姐在另一頭也語音模糊被外頭雨聲打亂訊息,支支吾吾幾句便掛上話筒,沒用完的零錢哐啷掉了下來。惦念父親的病情如絲毫未停的雨,說不上的哀愁,出社會後必須面臨的另一種現實殘酷,不像童年仰望父親的身體壯碩,軍人的霸氣或常躲在轉角窺視般的敬畏。這才終於明白始終渴望的成年是多麼無助。

  坐在最爛的位子──螺旋槳旁。他的疲憊已超越螺旋槳的淒叫聲,攪爛五味雜陳的另一件事情更是死與生的拔河。空姐開始示範穿救生衣,每一步熟練的動作像早已習慣死亡來臨的恐懼,更應該說是面臨它的進退方式,而為了存活一絲希望的鎮定。當災難真遇到了,手會不會抖或軟,可能連呼吸都忘記的誇張而直接窒息,所有回憶就只在這幾秒像播放倒帶快轉X64,不管多快的超速都能被測速照相機拍下歲月中最令人難以忘卻的畫面。

  他想,這只有面臨死亡,或自己最親的人將往生前的特權吧。飛機降落得非常差,快著地之時,心臟像被一股浪濤湧上噎在胸口,忽然整身彈了起來,飛機頓一下才安穩滑行。不禁謾罵一句髒話:「幹!」彷彿機長特地為他準備的渲洩。

  果然下飛機遭淒風苦雨接待。時間已過昨日,此時1992年2月12日凌晨。他急忙背著背包衝到機場大廳,從口袋掏出硬幣投入公共電話,指尖敲按還未有電子產品記錄電話簿的腦海數字,傳來的嘟嘟聲,每一聲的不確定,沒有已讀不回,不回就是不回像等會可能親眼見證的答覆。響了第五聲「恭喜當爸爸喔!」陪產的小姨子歡聲祝賀,他也終露出幾秒燦笑,放下這件事。

  他小弟已在機場大門等候。兄弟見面來不及寒暄,小弟馬上脫口:「爸,在三十分鐘前走了。」短短一句,剛剛的笑容像裂了開來的海溝跌落在谷底。整個懊悔自己父親沒機會當幾分鐘的阿公。他的落寞不知該歡呼還是哭泣,像自己人生在大聯盟初登板打擊,那榮耀是給自己家族的光榮,卻在第二打席遭投手球吻擊中頭部被抬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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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幸與不幸皆難以掌握,也無兩張臉讓人表態兩種極端的情緒,但總有同時出現極端的悲歡事件相互碰撞。那所有呼吸,還是全程戴起氧氣罩確保一路平安起降的好。

#澎湖 #馬公 #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