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S
2025.02.28-10
關於S的故事,我始終不知應該從何寫起,用什麼角度切入,或投入多少情感。
這是一場充滿擴展性的相遇,充滿精神性的激盪以及關乎集體人類的感激與愛。始終希望能夠把關於他的事情都寫下來。儘管尚未成熟,卻無論如何都想在階段性成長中,烙印下的精神與情感。並不是沒有結果令我感到惋惜,而是倘若這段關係存在淡化的風險,使那些超越關係本身的體會被遺忘,會無比難受。
〈02/FEB〉
二月底的連假,我和V提著行李袋在台東火車站等候前往都蘭的公車。台北還偶爾冷颼颼的日子,台東卻是大好晴天的溫暖爽朗。那些時刻感官還有些遲滯,我習慣著環境帶來的體感差異,眼前突然閃過高挑的人影,棕金色的小捲中長髮,背著超過八十公分、塞得鼓鼓的大登山包,而他的肌膚白得在陽光下像過曝的底片一樣,使人看不清晰。似乎出現於這個時空下是有些突出。
我們恰巧上了同班車,又在同站下車,甚至下了車又走進同間青旅。如同關卡般的巧合,一個碾著一個地,毫無縫隙,卻仍然保持靜默的氛圍,實使人有些難耐。直到櫃檯小哥終於有空理會我們,問著是否為同行者?我輕輕搖了頭,而S便悠悠地吐出:「倘若你指涉人類作為群體單位,我們確實是同行之人(If you meant by human being then we must be a group.)」我很快地記得了他。
然旅程中沒機會搭上話,記憶裡僅道過一次早安。直至旅程最後一天,在台東火車站前,我們意外自同班公車上下車後再次相遇,小聊後交換了聯絡方式,而我許諾他一個有意義的中文名字。
〈03/MAR〉
一個月後,他聯絡我,說人在台北,願不願意見面。
比起火車站前十五分鐘的對談,我們說了更多的話,蒐集認識一個人的基礎材料。這是S離開家鄉旅行的第六個月,去過大部分人旅行時會避免的區域與國家,過最道地的生活。在他的語句之間我幾乎沒感知到任何偏見,他對世界與人們充滿好奇,更多是對人類的愛與關懷。
我們這次的對話更多是著墨個人零碎的生活,一些書本或主義的討論、未來的規劃與去向。短短幾小時,送走了旅人,他前往著旅程中下一站目的地。他的離去對比我的駐足,深化自己似乎漸漸成為台北人的現象,活在這個潮濕悶滯的盆地,每天在文湖線與松山新店線中轉著車,兩點一線地過著差不多的生活。
日子便在往往返返中度過,有時是縣市之間,有時只是捷運站點之間,簡單到能精準地把路徑刻出來。我偶爾想到S,想著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想起我們如何相遇,又如何飄忽地再見面,而那般距離總令這一切像極了幻象,卻也留下了溢於言表卻也無法被解釋的些什麼。
〈04/APR〉
踏實卻固著地生活,一日一日過,他說他回台灣了。
相約在東門站,早到的我在車站邊的長椅上看書,內心想過無數次再見到他的那一刻會是什麼模樣。直至低頭看書的視野中,書緣前方出現兩條長長的腿,我抬了頭,那四目相交的剎那便使這無消無息的一個月像對折紙片般,略過了空白,完全接軌上了最後一次見面的模樣。
作為一個上班族能在週四夜晚城市大健走,在街邊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永和豆漿像時間凍結般地與他談天,是種奢侈,是極為抽離於現實、如夢幻泡影般的台北夜晚的浪漫,也激活了大學時期的片段記憶。我們在馬路上找招牌認中文字,糾正他可愛的國語發音,在空氣中學習筆劃;聽他說八千多公里以外的家鄉故事;觀察路人的互動,幫他們配音或猜測那是他們的第幾次約會。S是個很認真的人,那種執著真是可愛得令人忍不住在他說話時目不轉睛地盯著看。
原先約好要一起去六零年代的復古保齡球館,沒想到店家提早打烊,iconic date沒成。零點前,我們落腳於撞球館。他是個好有耐心的人,有條理、邏輯清晰的把遊戲規則講過一遍,我想自己從沒在任何一項運動規則的理解上如此迅速。打球時我們沒太多的對談,更多時候我只是盯著他專注的眼神,想著精密計算的腦袋裡還有什麼。兩小時結束了兩局球,他貼心地將球依照一行不得有三顆同種類的規則擺置,令下組人馬可以直接開打。我蹲在桌邊,仰視這張臉。一直都覺得他非常地loving,卻始終說不出是因為什麼。
凌晨一點半的劍潭,閃爍sevice over的電子公車站牌,等待計程車的片段時刻,路燈下的長椅,他從後背包掏出最台的不鏽鋼便當盒,說我有個禮物要給你。S的眼睛在路燈映照下顯得清透,棕金色的捲髮好似變得更金黃些。一片寂靜的黑夜,幾尺高的路燈像舞台遠燈般,我們成為唯一的主角,沒有觀眾席,沒有掌聲,只有全然地時空暫止。
我不小心設定錯了計程車的上車地點,設成了馬路對面,於是奔跑在凌晨剛下過雨的馬路上,跳過安全島,我回頭看向他,那樣的笑容在黃白的路燈下好燦爛。我們緊緊依偎在後座,他長長的手將我攬進胸懷,輕輕靠著他的胸膛,那一刻好平靜。看著計程車上路程跳錶的倒數,時空暫止的幻象被打破,而我真切地希望一切能在這一刻凝結,即便無法倒退也不必往前,不必說出「不知道下一次見面會是什麼時候」這樣的話。彷彿說出來便是此夜告終的句點,彷彿明日將面對極為渺茫的交集而感到惆悵,彷彿等待永遠沒有結果的事情會成為生活裡微小卻堅定的執著。
我不太清楚那是什麼複雜的感覺,也不太清楚尚未生長成愛情的感受何能如此強烈。原來什麼都尚未成為之前,也能夠隱微而含蓄得是那種樣子。那種⋯什麼都不是,卻又能夠什麼都是的模樣。於絕大多的不確定性之中,我只清楚地知道,有些人的存在,或者有些關係,是美好得就算沒有結果也會對於他/它的僅僅存在而感到欣喜和幸福。
〈05/MAY〉
S的聊天室永遠開啟限時訊息功能,每過一段時間所有東西就會消失,像不曾存在過一樣。那些時刻與這功能著實令人對整件事情、整段關係的存在充滿質疑,好像距離現實很遙遠的人便不存在一樣。在每次分開後,我們便會回歸各自的生活,過著沒有彼此的日常,只存在偶爾如水面泡泡般浮起的刺激,但一切在時間過後,又會如限時訊息功能一樣消失無蹤。大略是這樣的寫照。
只不過這種既確定又恰似幻象的狀態,將我至於為難的處境,也終於認知到,能體會輕描淡寫的美是比徜徉在濃墨重彩的熱烈中還來得困難的事。
〈06/JUN〉
六月的台北悶熱地令人煩躁,每日早晨的例行工作越加繁忙,手機螢幕卻在通常不會有訊息跳通知的時刻閃爍。S說自己在某些旅行的時刻,想起我曾對他說過的話,想傳個訊息問聲好。
「你好,你好嗎?我很好,在印度。(I'm good, in India.)」S抵達著我不知道自己這輩子會不會踏足的國度,在山間車站中跳點,像印度電影裡的山中火車一樣。他傳了塵土飛揚的黃土平原,高聳入雲間的山峰小徑,小鎮的傳統婚禮儀式⋯⋯還有好多。S依著照片同我分享旅程故事,說他吃了什麼、遇見什麼人、有什麼遭遇。而那些故事對比於坐在盆地內辦公室的我,有著極其不同的生命波段與活動密度,更被深深提醒自己曾渴望著的生活模式和與世界的互動方式。
然我與他的遙遠與不同,似乎總有一縷線牽連著。一部分的我的心始終是無能徹底理解S,卻矛盾地因這般距離著迷。即便我無法同他處於一處,即便沒有可預期的未來,即便生長出的多一點…有形無形的,都得漂泊於一切未知之中,我仍舊感到幸福,並由衷希望他在旅途中平安順利。
〈07/JUL〉
生日以來開拍的半格機,在七月終於拍完七十二張照片。
我傳了洗出來的底片給S,和他說我看了新聞,想問問近來可好?「我很好,回到家鄉。我們正經歷戰爭情況。(I'm good, back home. We have a war situation going on.)」
每一次他總會說「我很好,在……」。以色列和伊朗的戰爭一觸即發,時隔兩個月的問候,他說能夠看見我的訊息真好。S結束了十個月的旅行,回到家鄉後戰爭情勢一直升高。他說朋友的祖母被壓在轟炸的房子瓦礫下,說每天晚上會和家人與狗一起去庇護所,說他很幸運、很知足,因為他此時此刻所擁有的,即是一切。
我曾同S表示過他是個非常loving的人,那樣的愛是指向集體性,能不受民族性以及國族情誼所限,正義與公平的起始點不僅不帶任何私性更從來不自我感動。即便處境艱難,即便歷史與社會氛圍是如何教育他應擁有內建機制以抵禦並且強悍地防衛,他卻仍然生長成一個溫柔卻心臟強大而柔軟的人。那一刻我終於理解be loving的內涵。
〈10/OCT〉
回程的飛機上,我看了一部法國電影Bergers(英譯:Shepherds),簡單直述的說一個人選擇遠離社會帶給他的不快,辭掉都市的工作並成為牧羊人的故事。電影畫面和故事本身所傳達的內容帶給我的感受複雜而平衡,把「二元作為一體」、「對立的統一和諧」很好地詮釋,既偉大渺小、脆弱強大、暴力溫柔、困苦富足、反叛忠實、寫實詩意、醜惡美麗⋯作為最真實的「真實」。
電影裡面有一段台詞說:I used to search for the purpose of Being from literature, believing I could find it from text. I was wrong. Being is in the summits. 主角在看似liberating(解放於社會)卻同時寫實而殘酷的高山生活裡發展出和自然的共生關係,得到關於Being的解答,真正地成為「自己」也成為自然的一部分。我對於主角渴望將自身解放於「社會」並透過「自然」的生活找回意義這件事極有共鳴。電影裡有段話說:「世界的社會與經濟令我愁眉不展,所以我要成為牧羊人;我的雙手是乾淨的」我想起S,想起他傳給我的那些印度高山的照片,想起他大大的背包,以及漂泊的足跡。他像是住在我腦海裡般,提醒著我那在內心深處之於社會運行觀點極為「反叛」的、個體式指向深層整體性存在的熱忱。S有著提醒般的作用,成為勇氣,驅使我前往探尋,且再也無法壓抑內心那不甘於被導向社會既定的軌道的感受。
“It’s going sorta well. On my way to Nashville.”
這段關係、這個人的意義之於我,深度地喚醒內在對生命真理追求的渴切,同時也是非常深層的共振效應,關於有人能體會到、看見關於集體性的必要,關於面對分離,甚至分崩離析的處境得保有愛,才得以支持關於「人」的信念。遠遠地超越個體性情感。
或許很多書寫使得某些回應與情感過於磅礴,但其實在所有現實因素的限制,這段關係的對話與情感濃度都處於非常飄忽的狀態下,輕盈地掃過。現實使我們承擔不起情感的濃烈,我與你始終僅能是此,卻仍有所流露之時,也必須隱晦。儘管所有的隱晦都是飽和的。
無論如何我們仍舊只能含蓄,可光知道世界上有這麼一個人存在,內心會瞬間地柔軟,覺著險惡、不良善的所在仍然有其美麗之處。
關於S的故事,我修修改改了好多個月,在寫下那些對話與交談留下的感受和共鳴之時,謹慎而用力地想描繪出最貼合真實的他的模樣。帶著不容遺忘的使命撰寫,只希望能在這裡留下你的光芒。
